整个二楼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儿,而且蝇虫一下子比原来多了很多。我忽然想起刚才地狱来客说的那句话——天气热了,把尸体交给警方是最好的选择。
废话,再不交给警方,尸体都快要成一滩烂泥了好伐?换谁也心里明白,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才是最好的。
“哦啦啦!哦啦啦!”
姜媛媛却像嗅到了猎物的猎犬一样兴奋起来,听这小姑娘的感叹词,她还懂点儿法语。
她不但兴奋,而且直觉超群。我俩站在楼梯口面对着七八个门口和走廊口,她似乎想都没想就朝着一条廊道走去。
果然,越沿着廊道走,气味就越浓郁,等走到廊道尽头右手边、能看到尸体的左脚的时候,已经臭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我最近确实见过不少尸体,但它们要么是刚刚遇害,要么老老实实躺在太平间里,这种现场的腐烂尸体还是头一次遇到。还没看到尸体,光听到进门时苍蝇“嗡”的一声散开,就已经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一个箭步跨到门口,挡在了姜媛媛的身前。
我这样做是有自己道理的。
姜媛媛说过,她在分局里是个文职,但一心想破大案子。这样的新人我见过不少,他们都是听到有案件就特别兴奋,接近案件就更加兴奋,但一看到尸体——就另当别论了。
尽管我也不喜欢面对尸体,但自己总算有点经验了,好歹比初出茅庐的姜媛媛承受力强一些。
我回头瞧瞧姜媛媛,只见她嗅着臭乎乎的气味,面不改色心不跳,相反还砸吧了几下嘴巴。
——得,看她这样子,真是没怎么接触过案子的人。这要直接面对一具的尸体,恐怕对查案的热情瞬间就被浇灭了。
“咱不行打电话摇人儿吧。”我守在门口征询她意见,“这活儿得法医来干。”
“摇人儿?摇谁?就我们分局那个居新城吗?他还不如我呢!”姜媛媛翻了个白眼。
一听见居新城这名字,我也打起来退堂鼓,这个小年轻认死理儿,上次云塘三鬼的案子里他跟沈喻争执半天,差点儿把刚失去“逻辑奇点”能力的沈喻给气哭了,我还跟他吵了一架。
可是,姜媛媛真的行吗?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她劝住,自己硬着头皮进去先勘察一下。
但不管行不行,就在我恍惚之间,姜媛媛已经快步挤进房间里——但是,她没有大惊小叫,没有呕吐不止,也没有惊慌失色,从她面对尸体淡然的表情中就能看出来,她起码有一副职业刑警的样子。
我在门口差点儿就看傻了。
她把手揣进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对白手套来,然后又从右边口袋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就看见里头还有镊子、钳子这些东西。
我当场就震惊了——这法医工具还有微缩版?
姜媛媛看看我,笑了一下:“抱歉啊,惊着你了,这套工具不是法医发的,我也不是法医,这是我特地海淘来的专业家伙。”
“不是法医,那你——”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又犹豫了起来,万一她胡闹破坏了尸体或者现场怎么办——比如在查看尸体的时候,忍不住吐尸体一身什么的?
姜媛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拍拍我肩膀,轻松地说:“放心吧,本姑娘从分配工作之后就在法医室厮混,我对尸体,比对人体还熟。”
听她这样拍胸脯保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我自己都不想进去查看尸体,更别说埋怨别人了。
姜媛媛戴上手套,连口罩都不戴就走到尸体前面。尸体上本来围着一堆苍蝇,她走过去,苍蝇便轰然飞了出来。
我想了想,一咬牙也走了进去。
躺在地上的尸体,其实并没有想象中恐怖。
大概因为已经死去数天,他的脸部已经开始水肿,还有一丝即将的状况。虽然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比较整齐,但可以想象,他身体和内脏其实已经开始腐烂,这应该就是造成臭味的主要原因。
就像地狱来客说的那样,这个人岁数不大,脸皮肿胀,但能看出之前还比较细腻,他留着社会人中流行的锅盖头,更重要的是,他额头上果然刻着“淫邪”两个血字,字迹现在已经有些漫染,但还是能窥见当时无脸男下手的凶狠。
他穿着一身小西装,脚下的皮鞋只剩下一只,但能够看出生前还是擦得很亮。
他左手带着一块样式复杂,但其实档次并不高的手表。右手手腕处还有个小猪佩奇的纹身,看样子还算赶在潮流前沿的人。
他贴身穿了一件瘦身的小衬衫,衬衫里头还隐隐约约露着半条金色的链子。不过目测来看,那其实并不是金的。
我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
不错,从死者的穿衣打扮来看,他的确是比较严格地执行了“社会人”的标准人设。
姜媛媛关注点倒是不在穿衣打扮上,她用手轻轻按压了一下死者的皮肤,应该是在观察僵硬程度和皮肤弹性,随后,她又捏着死者下巴微微转了一下,似乎在看死者口鼻出血的情况。
她又掀起死者上衣的衣摆,我惊讶地发现,死者的腰部还有不少清晰的抓痕,有的抓痕过于凶狠,看上去都抓出了血。
姜媛媛用手拨拉着检查了一下血痂,最恶心的是,她还拿起一柄小镊子,从死者皮肤褶皱的地方拈起一条蛆虫来。
那蛆虫白白胖胖,它似乎对姜媛媛打扰了自己的清梦十分不满,不停上下左右使劲搅动着。姜媛媛跟它对视一番,又把它轻轻丢在地上。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她回头朝我一笑——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小姑娘居然在这么恶心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
“这肯定不是犯罪第一现场。尸体是被抛弃在这里的。”其实我说的是废话,因为地狱来客抢夺尸体的事情我知道,她不知道。
姜媛媛瞥一眼死者身边完整尘封的状况,赞同似的点点头。
“不错,然后呢?”
“这具尸体额头上有刻字。你听说过吧,之前曾经有过两起额头刻字的案子?”
“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把案子撬走,撬到市局去并案处理是吗——我告诉你,姑奶奶的案子,谁都不能抢!”
得,还遇到一个护食儿的。我只好无奈地耸耸肩。
“然后呢?你接着说。”她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然后?我心里想,然后你妹啊——刚才又不是我检查的尸体,我怎么知道然后?难道还要逼我告诉你,第一杀人现场是友成小区六号楼吗?
我要这么如实说了,你肯定会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要说是自己的直觉,那你肯定说我就是凶手,因为目前现场这点儿线索根本判断不出来,只有凶手才知道第一现场……
然后,然后,然后我肯定不上你的圈套!
“怎么?看不出来了吧?看来还真的是啊,我的查案水平其实不比你们这些顾问差。”姜媛媛开始洋洋得意起来。看样子她还真是那种对查案情有独钟的人啊。
“那你给我讲讲吧,你都看出什么线索了?”我人品再厚道也比姜媛媛多吃几年饭,于是立刻抓住机会反守为攻。
“嘿嘿,既然你不耻下问,本姑娘不妨就对你说说吧——这个男人死亡的第一现场,很可能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友成小区……”
“你说什么?!”我完完全全被她的判断给吓到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失望
友成小区?
姜媛媛怎么会知道友成小区呢?
难道她也见到了地狱来客,地狱来客也把来龙去脉跟她讲了一遍?
不可能!地狱来客分明一直在躲避着她,他想方设法要约我单聊来着?而且,地狱来客显然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想利用我,但并不是完全信任我。
连我都不信任,恐怕就更不相信一个更加陌生的女警察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索性单刀直入地问。
“听这口气,你也知道?”姜媛媛似乎已经完成了初检,她摘下已经变得脏兮兮的手套,直接走出屋子,然后把我拉到一边反问道。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人可能会问,既然不好解释,那索性就算把地狱来客陈述的事情跟警方说一遍呢?
如果那样,我将必须进行更复杂、更耗神耗力的解释。因为目前我和沈喻遇到的许多事情,似乎都脱离了科学的范畴。
我俩就像是短短窥视到仙魔之境的凡人,如果把自己的奇遇讲给其他人听,无非是让人一哂而已。如果我俩坚持不懈地宣称自己所遇的是真实状况,那等待我们的恐怕只有精神病院了。
因为我们目前了解的东西,似乎只是蛛丝马迹、吉光片羽,它们都彼此分割,不能自洽,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我们只是管中窥豹,还无法揣度出这一系列异常的原因,更不知道这个异常宇宙的世界观究竟是何物。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也无法求助他人,只能自己一点点解开这些疑团。
我既然不知道如何解释,也便不再搭话,好在姜媛媛也没穷追不舍。她好像很满意地样子,主动给分局那边打了个电话。
“蔡局,我侦查到一个大案子,快点儿派人过来吧!上枫水小区,对,就是那片烂尾楼……我把具体位置告诉你……”
姜媛媛挂掉电话,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你这个人,啧啧,果然是个吉祥物,跟着你准遇到大案子。”她无比艳羡地说道,“跟你做搭档,真是够踏实的。”
我心想,等你遇到的案子多了,或者解不开案件焦头烂额的时候,就不这么说了——破案不是过家家,也不是做智力题,那是一种斗智斗勇,而且责任千钧的工作,可没有影视剧里演的那样——侦探一个个玉树临风,谈笑风生,谈谈恋爱扯扯淡,然后顺手就把案子破掉的。
姜媛媛啊姜媛媛,将来你就会知道破案有多辛苦的。
慈沽分局的人动作果然快,只过了十几分钟,就听到附近警笛大作,然后就看见四五辆警车从两面包抄到了横排别墅底下。
我扒着窗沿往下看去,只见蔡局长带着几个刑警先迈出车门,他手里举着一把手枪,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局长,这儿呢!”姜媛媛也走过来,她朝下面使劲挥着手喊道。
“小姜,真的假的?遇害者在哪里呢?”
“就这里!”
“没发现犯罪嫌疑人吗?”
“有个可疑的家伙,不过他逃走了,还不知道他跟这个案子有没有联系!”
蔡局长边说边走进来,但他刚踏进那间屋子,瞬间就后退几步。
“嚯!”他边说边戴着口罩,“这都几天了?王陉!王陉!”
王陉是慈沽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他正领着几个队员走上二楼,我在这几个人中间瞥见了居新城的身影。
“蔡局!”他马上应声道。
“最近几天,尤其是一周之前有没有报失踪的?”蔡局停顿了一下,“男性,20岁左右,看样子可能还是个学生。”
“没有,绝对没有。”王陉使劲摇着头说,他也走进屋里看了一眼那具尸体,然后皱起了眉头。
“蔡局,这额头上还有字儿呢——之前听说市局那边连着办了两起有字的案子,前段时间他们还打电话来摸排有没有其他被刻上字的尸体。”
“先勘察现场!然后上报市局,看看需不需要并案!”蔡局眉头锁得更紧了。
“蔡局!”姜媛媛急忙赶上去接话说,“我刚才都查过了!这屋里周围没有斗殴痕迹,没有血痕,周围也少有其他人员来往的痕迹。死者身下灰尘保持完整,没有挣扎或者蹭磨的痕迹。死者身上有不少伤痕,但并不足以致命,但他嘴唇发青,耳孔、鼻孔和口腔都有出血,血迹腥臭,口腔内除了腐败外有特殊刺激性气味——初步判断是中毒身亡,然后被抛尸至此。这里应该不是死亡的第一现场,第一现场应该在附近的友成小区!”
蔡局长停住脚步,他看着姜媛媛。
事实上不止他停住了脚步,正在这层楼里忙碌的所有人都被她这一连串话惊住了,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打量着姜媛媛。
“局长,让我来负责这个案子吧!”姜媛媛攥紧拳头说。
蔡局长继续望着她,他嘴唇翕动了两下。
“胡闹!”他忽然铁青着脸,从嘴里蹦出这两个字来。
“居新城呢?居新城!你赶紧去做尸检!王陉,王陉!封锁现场,赶紧派技术人员进场!其他无关人员先下到一层等候!”
“蔡局,蔡局!”姜媛媛一下子慌了神,“这个案子是我发现的,是我挖出来的啊!”
“你发现之后,就该第一时间通知刑侦大队的同事们!你不是刑侦人员,胡乱勘察,胡乱检验,胡乱推测,万一出了偏差,破坏现场怎么办?!”
蔡局长说完这句话,一甩胳膊,噔噔噔就往楼下走去。姜媛媛急得紧紧追赶。
说实在话,我一直听说蔡局长是脾气最好的分局局长,但万万想不到今天他却大发雷霆。
或许是姜媛媛发现了案子,又自作主张在现场一通检查,完全违反了刑事案件处理程序吧。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发火也并没有什么错误。
蔡局长边走边打电话,看样子是准备向市局汇报情况,但姜媛媛仍然不依不饶地跟在他后面,不停劝说着。
“这个案子,我最熟悉情况了,让我带队,肯定按期破案!”
“……不让我负责这案子,让我进调查组总可以吧!”
“……局长,这案子可是我发现的啊!”
蔡局长突然放下手机,双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姜媛媛同志!你以为案子是小孩上山捡野果子吗?谁发现就归谁?!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学有专长,术有专攻!不是你喜欢什么,就去玩什么的!人命关天,像你这态度,这表情,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姜媛媛这下彻底愣住了,她怔怔地站在楼下,就像被断了根、失去了生气木头桩子。
蔡局长在不停打着电话,短短几天慈沽区又发生了命案,他正在调动着各种资源。
此时,警务们已经拉起了黄白相间的现场警戒线,那条线足够长,长得已经将半个横排别墅都圈入其中,却将姜媛媛远远隔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