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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七)
    田剡虽优柔寡断,却也是从小接受了完整的贵族教育的公子,谋士们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如今临淄城的政变,是由他来主导的。

    但是,他的调子起的太高,用了宁民二字,以至于民众“真的”因为他要宁民利民,以至于民众竟然真的组织了起来,而且竟然自发地攻下了几处现在看来极为关键的地点。

    这就让他有些坐不住。

    再这么发展下去,谁是主导者?

    是临淄的民众自发?还是他这个田氏公子?

    真到了民众自发的那个阶段,又将他这个田氏公子置于何处?到时候真的学学商丘政变,弄出什么可以约束君权的法,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田剡也觉得谋士们说的很对,自己和叔叔之间的那些问题,就蹩着一个田午。田午如今已是“必死”,那么他和叔叔之间的许多事都可以商量解决。如今自发组织起来的临淄民众,才是心腹大患。

    他思索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一个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和田和谈谈。

    谈谈现在的局势,谈谈田氏的未来,谈谈这一场大战之后废墟中的齐国又该如何走下去。

    …………

    宫室之内,当能言善辩的士带着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出现在田和面前的时候,田和怒斥道:“叛逆之贼,如何敢来?”

    嘴上怒斥,但是眼睛却盯着那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心中大惊,暗道:“莫非午儿竟被墨家抓获?”

    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一种可能,如今局面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一国之君,父子亲情也是可以舍弃的,但这前提是自己还有其余的儿子可以延续自己的血脉。

    他和田剡都是田氏,而且论起来田剡的父亲和他还是亲兄弟,两人一同搞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然而一旦涉及到君位权力,莫说亲兄弟,就算是爹妈也得该杀就杀。

    现在田和面临的局面实则很难看。

    他是齐侯,但太子是自己兄长的儿子。

    他有班底,自己的兄长也给田剡留下了足够深厚的班底。

    田午是自己算是最出息的儿子,也是母系一族还算有势力的,只要自己铺好路自己的儿子在自己死后,是有可能政变成功的。

    但是如果田午死了,那么自己除非彻底击败了田剡……不只是击败田剡,还要彻底铲除自己兄长留下的那些势力,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幼小的、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坐稳齐侯之位。

    去岁攻打费地,他让田午作为副帅出征,也正是为了让田午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资历。

    魏击的地位为何如此稳固?为何魏斯可以让弟弟做相国、可以把小儿子封到中山?因为魏击十六岁出征,西河、中山都立下赫赫战功,军中贵族支持服气,所以魏斯不用担心弟弟造反、不用担心别的儿子学一番“曲沃代翼”。

    田和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不曾想这费地之变不但没有让田午获得功勋,反而还和墨家结下了公仇义怨。

    如今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他手中的两支野战军团都没了,整个齐国的政局已经彻底混乱,这正是如此,他只有放手一搏,争取干掉田剡,为儿子铺好路。

    田午舍弃了临淄军团,亲帅八千精兵想要突破沂水,这件事田和其实是赞赏的。

    力能改命,他虽然宣扬黄帝是田氏高祖、宣扬田氏代齐是黄帝子嗣战胜了炎帝后裔姜齐,但实际上那是说给无知民众听的,他自己可不会信。

    赢邑和梁父被墨家抢占的那一刻,实际上田午这一次镀金之旅就算是适得其反了,这时候不考虑什么身后骂名,带兵回来政变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自己坚守宫室,这也是他没料到的一点。

    此时农兵合一,但是农民没有士的组织,就是一盘散沙,政变的主角还是各自手中的私兵甲士。

    封臣的封臣不是自己的封臣,这是封建制的精髓,也是春秋列国如此多政变的原因。韩赵魏的封臣效忠的是自己的家主宗主、效忠的不是晋侯,这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田和用之前政变的思维方式来考虑这一次政变,却忘了考虑第三方墨家的势力,以至于那些散沙一样的民众被隐藏在临淄城中的墨者组织起来,和田剡配合控制了城中局面。

    困守宫室,三里之城,若无田午的那八千精锐,绝对是守不住的。

    现在许多贵族还在观望,不敢确定应该站在哪一边。

    田午的消息,他很重视,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贵族们是否会继续支持的一个巨大因素。

    嘴上骂着田剡派来的辩士,心中却不得不紧张田午的存活。

    那几名逃回的贵族便将他们眼中的沂水之变一一道出,他们并不知道田午带着一众亲信想去朝鲜,只知道田午撇下了八千部众不知所踪。

    这几名贵族都算是眼熟,田和知道这几人都是跟随田午的,他们既是这样说,只怕十有就是如此。

    又仔细询问了几处细节之后,确定无疑,田和心中荡起的波涛不好表现在脸上,强自镇定。

    那辩士见状,忽然道:“传闻公子午已入宫中,藏身苑林。公子剡此番为宁民而举义,民众思定,不欲再战,君上何不交出公子午,以为社稷?”

    田和一怔,他知道田午根本没有回来。

    而且若是田午真的逃回来了,田剡又怎么可能派人来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他交出“田午”,他自己这齐侯之位又如何能继续做下去?

    田剡胜券在握,难不成还能真的是为了“宁民”、真的只是为了诛杀田午?谁也不是傻子,都是贵族,政变中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然而一怔之后,田和顿时明白了对面的意思。

    田午不在宫中,他知道、田剡也知道,但是民众不知道、墨家不知道。

    田午年纪还小,田和却是久历政变之人,如何不知道如今的局面,田午唯一的生路就是带兵从沂水返回?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但路是死路,人却未必非要死。

    作为齐侯公子、武城屠城的副帅的田午在沂水逃走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但是作为田和的儿子、田午这个活生生的人,却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正是因为为之计深远,这才让田午为副帅出征费地。

    如今对面辩士的一句话,让田和这个政变起家的齐侯,再一次触动了内心柔软那一处的做父亲的爱。

    田和不置可否,又仔细问了几句那几个逃回的贵族沂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确定无疑田午确实是逃亡了后,这才道:“难道父亲爱儿子有什么错吗?墨家无父之言,如今真的已经让天下无德无爱了吗?”

    那辩士见田和这样说,心中窃喜,明白田和已经领悟了其中的关键,便不言语。

    田和又说了几番话后,这才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几名心腹护卫,邀那辩士入密室相谈。

    等到众人退去,田和才道:“我竟是看错了剡,此番事进退有据、攻守有度,竟出乎我的意料。”

    那辩士立刻道:“君上之言谬赞,我等为公子出谋划策,然而几个要处,却是民众自发攻下。当时公子与我等均不知那里重要,事后用到才明白那几处重要。这正是公子遣我与君上相谈的缘故。”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田和闻言一惊,复又一喜。

    喜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没错,田剡的能力在自己的计算之内,几处重要的城中地点都不是田剡这边的人谋划好攻下的。

    惊的是那辩士这句话中,透露了太多的内容。贵族们还在观望,如散沙一样的民众竟然被组织了起来?谁组织的?谁的眼光看出了城中政变的几处关键点?谁竟然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略微思索,田和仰头长叹,半闭着眼睛道:“墨家的野心之大,诸侯不知、不防……当年齐墨合力抗越、胡非子风雪入临淄,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临淄城中墨家竟已生根?”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欲想劳心治国,天下必大乱。”

    辩士拜道:“所以公子遣我来,正是为此事。君上,赢邑距临淄不过百余里……纵然公子不是您的儿子,可难道不是田氏子孙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齐宗庙,难道您会去祭祀吗?可侄子却可以祭祀叔叔。”

    “一旦暴民起变,赢邑大军顷刻而至,又有‘义’加诸身,到时候暴民乱政,以墨家无君无父之义,田氏的祭祀怕是要断绝啊。”

    田和闻言,哼声道:“姜齐宗庙,并未绝祀。先君无德,我放之海岛,使之食一邑以奉姜齐祭祀。商纣失德,殷人且有宋与朝鲜,这才是仁德,我田和并未失德,姜齐祭祀未绝,不可乱说。”

    辩士一听这话,也明白田和已经松口,或者说已经在谈条件了。

    田和嘴上再说自己没有失德,看似极为重视“礼仪”,实际上想说的却是利益。

    侄子祭祀叔叔,倒不是说不可以,但终究比不过儿子祭祀父亲。

    再说姜齐还有一地封邑的,你们政变成功,我田和肯定是要被软禁如当年舜放尧一样的,再如那些流亡外地的国君最终复国的事比比皆是,你们不杀我也不可能让我四处活动,我都认了,谁让我败了呢?

    但是……我的儿子们,你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吧?既说到了为了田氏宗族,自己的儿子也是田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