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云起并没有留下来围观潜帝的狼狈, 该说的话说完, 便转身离开。

    至于这场中途夭折的“宫变”, 只要潜帝恢复了行动力，哪里用得着别人多管闲事？

    顾云卿却没有就走，道：“我会带太后离开。”

    回答他的, 是潜帝双眼赤红的一声“滚”。

    于是顾云卿滚了, 然后刘钺也滚了。

    云起离开皇宫，却没有离京，随便找了个客栈在京城又住了下来，青一六个第二天便一脸丧气的找上门来, 云起不等他们开口诉苦或请罪，就将他们撵出去打探消息。

    这样毫不客气的使唤, 倒让他们又生龙活虎起来，只是做事的积极性太高也不全然是好事，一连几天，云起都被诸如“卖豆腐的老刘头在床底藏了私房钱, 被老婆找到，半夜三更夫妻上演全武行, 打的头破血流”、“西城的那只老猫老树发新枝，竟然又下了几只崽儿，不过生下来就死了两只”之类的消息困扰, 直到他实在忍不住发了顿火，那六个才算消停，笑嘻嘻的滚蛋。

    半个月内, 京城发生了很多事。

    禁卫军被彻底清洗，一百多人人头落地，三百多人刺配边关，还有更多的人被调入边军。

    长公主安平自缢身亡，潜帝大怒，迁怒于驸马及世子，将其爵位一撸到底，并逐出京城。

    六皇子生母惠妃，被打入冷宫。

    定国公顾云卿，辞去国公之位，远走江湖。

    因心碎于爱女之死，太后执意出家修行，潜帝苦求无果，只得将小东山苦渡寺外的栖云居改建为庵堂，更名为“落尘庵”，太后迁居其中，带发修行，法号忘尘。

    当然这些只是大众版，青一几个打探来的东西，又稍有不同。

    潜帝下旨，彻查长公主谋逆一案，长公主府上下所有人等，押入天牢严审。

    只是旨意还未出宫门，长公主的遗书就到了潜帝面前，回忆幼年时种种，言辞切切，字字啼血……潜帝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收回旨意，夺爵罢官了事。

    惠妃的确被打入冷宫，然六皇子刘钺当夜便潜入冷宫，要带走惠妃，惠妃抵死不从，说宁愿死在冷宫，也绝不离开皇宫半步，说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刘钺，她没有这样的儿子。

    刘钺也不强求，留下两个下人及一些钱财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至于太后，长公主虽发动宫变，却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只是暗中下了致人昏睡的药物，而潜帝控制住形势之后，也依旧在太后面前粉饰太平。

    知道云起身世的真相后，潜帝自然伤心愤怒，但即便太后不是他生母，即便太后有意混淆皇室血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是假的，几十年的母子之情不是假的，若不是太后，他别说做什么大潜皇帝，连活都活不下来。

    除了云起之事，但凡一个母亲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虽伤心失望，但让他真对太后做点什么，却万万不忍。

    只是潜帝虽然愿意粉饰太平，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太后是何等人也，怎么可能对这一切没有丝毫察觉？

    她虽不主动点破，却不肯继续留在宫中，声称她十六岁被迫进宫，嫁给她不喜欢也不喜欢她的人，宫中几十年，如身披枷锁、困囚牢笼，如今也该是出去透透气的时候了。

    顾云卿原要接她回江南，潜帝自然不允，争吵半日之后，取了折中的法子，去了顾云卿修建的栖云居。

    那里环境清幽，冬暖夏凉，又有温泉养人，且无论顾云卿还是潜帝要前往探望，都生死方便。

    加上不远就是苦渡寺，那里的和尚武功高强、医术精深，若是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也有地方求助。

    只是条件再好，也是幽居山野，再也没了宫中的繁华富贵。

    “宫变”后的第十五天，一切尘埃落定，晚上云起和青一六个奢侈的在茗苑包了个院子，吃了一顿散伙饭。

    那六个如今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名字，得意洋洋的报出来，惹得云起只撇嘴：这水平，还不如他呢！

    至于去路，也都想好了。

    青一惯了打打杀杀，准备去做个武将，他私底下走了秦毅的路子，谋了个有仗可打、有功可立，容易升迁的职位。

    青二声称要去江南，将这花花世界好生享受一番，至于其他，待他口袋里的钱用完了再说。

    青三被人贩子拐卖时，已经六岁了，虽然父母的容貌已经模糊，但名字都是记得的，也能想起一些印象深刻的画面……以前身不由己也就罢了，如今却想试着找找亲人。

    青四爱马成痴，想去西域找找传说中的天马，并向云起保证，一定带一匹比“白加红”还要好的马驹回来给他，前提条件是名字他自己起。

    青五暂时没想好做什么，他和青三关系最好，准备和他一起，帮他寻找父母。

    至于青六，算是最有志气的，竟然软磨硬泡说动了乌大人，给他写了荐书，混进了京城最好的书院，号称要弃武从文，中个状元回来。

    结果被所有人好一通嘲笑。

    七个人喝的大醉，第二天云起睁开眼睛时，那六个小厮已经走的一个不剩，只是每人给他们的穷鬼主人，留了一万两的零花钱，声称若是他实在没饭吃了，欢迎去打秋风。

    虽然心理准备都已经做了几轮了，但这一天真来了，心还是像这房子似的，空荡荡的。

    云起嘀咕了几句“没良心的臭小子”，回到客栈退房——客栈里几两银子的押金不算什么，但他骑回来的那匹马，可舍不得就这么丢了。

    牵着马走出客栈不远，就遇到了一个熟人。

    云起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

    不论是非，这件事中的所有人，太后、公主、惠妃、顾云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理由，唯有这个人，无端跳进来疯狂搅局、布局，将这原该在暗中无声无息进行的阴谋，硬是挑到了明面上，以一种惨烈的姿势收场。

    而他自己，却一无所获，甚至是一无所有，不仅身份地位前程，甚至连父母都失去了。

    刘钺笑笑，道：“这是我欠你。”

    属于你的东西，一件件的，全部还给你。

    害了你的人，一个个的，都付出代价……包括我自己。

    刘钺的笑容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终于钻出地狱，见到了人世间第一缕阳光：“现在只差我一条命了。师弟，你要自己动手，还是……”

    云起不理他，牵着马走了一阵，问道：“那个时候，师傅为什么不要我？还有，你为什么要杀我？”

    这是扎在他心里，连碰都不敢碰的两根毒刺，如今终于能若无其事的开口问出来。

    刘钺沉默下来，好一阵才道：“他没有不要你。

    “你伤势稳定之后，他就带人秘密离开莫干山，去了京城，查明真相。

    “当初伤你之人，在得手之后立刻毁容自杀，母妃原以为万无一失，却小看了顾云卿。

    “他到京不过半个月，就查到了长公主身上。

    “毁了她的容，刺瞎她一只眼，断了她一只手——但凡你失去的，他一样不少的，在长公主身上讨了回来。

    “虽然长公主没有招出母妃，但母妃依旧吓得魂不附体。

    “当初她嫁给父皇时，顾云卿已经十三岁，有了男女之别，且每日忙着习文练武，和母妃不过逢年过节一些礼物往来，见面点点头的交情。顾云卿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长公主尚且下手如此狠辣，如果查到她头上，会是什么下场？

    “她这个时候才同我说了实话，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长公主伤的如此之重，父皇勃然大怒，质问顾云卿，顾云卿却一个字都不肯说，两人彻底翻脸。

    “母妃知道顾云卿迟早会查到自己头上，提前服下苗疆剧毒，又在宫中暗中布置。

    “或许是因为你的受伤，让顾云卿心智大乱，也可能是他从没将女人看在眼里，半个月后他蒙面闯入皇宫，处置我母妃时，不慎被她一口毒血喷在了身上。

    “原本以他的武功，只要给他少许时间，就能逼出毒物，却因母妃早有安排，惊动了大批禁卫军，将他围堵在皇宫。

    “顾云卿心高气傲，自然不会开口表明身份，更不会束手就擒，父皇一怒之下，下令杀无赦。

    “顾云卿拼着身受重伤，杀到父皇身边，挟持他出城。一个时辰之后，却是完好无损的父皇，背着毒发昏迷的顾云卿回来……然后顾云卿就被太后接走。

    “待顾云卿伤势稍稍好转，勉强压下毒气，回到莫干山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云起默然许久，道：“为什么我会不在那里？”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顾云卿果然安排了亲信保护他，为什么他会被人欺负，甚至被赶出山庄？

    “因为……”刘钺自嘲一笑，声音有些发涩：“因为我回了莫干山。”

    云起眯起眼，那一段经历，他记得很清楚——他被赶出山庄半个多月后，刘钺才从京城赶回来，救了他。

    刘钺抬眼迎向刺目的阳光，继续道：“我告诉山庄的人，父皇要杀顾云卿，顾云卿身中剧毒，又被暗中追杀，危在旦夕。

    “他们大惊之下，顾不得多想就离开了山庄，只留下两个人保护你的安危——而这两个人，‘恰好’是我的人。”

    云起“哦”了一声，后面的事，他已经不太想听了。

    刘钺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一直跟在你后面，等着你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现身救了你。

    “后面的十多天，我和你同吃同睡、形影不离，不是为了照看你，而是因为，顾云卿回来了。

    “那天你正在吃饭，我忽然揉乱你的头发，问你‘如果师傅回来找你，你要不要见他？’，你说你最讨厌师傅，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

    “那个时候，我的手放在你的头顶，顾云卿站在窗外。

    “等他转身离开，我便主动追了上去。

    “我告诉他，你身上被我下了剧毒，每隔三日必须服下解药，否则生不如死。

    “我告诉他，你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对他说‘师弟已经因为你这位师傅的背弃，生不如死过一次，你还要让他因为我这个师兄的背叛，再绝望一次吗？你已经快死了，就算把他带走，又能照顾他多久？’

    “我对他发下毒誓，会照顾你一生一世，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真相……”

    还有很多事。

    刘钺慢慢的说，云起默默的听。

    前世时，刘钺身边的人口风不密，将云寂背后的胎记透露给了惠妃，惠妃立刻想到了顾云曦身上。她本以为有顾云卿支持，刘钺的皇位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忽然冒出一个云寂，顿时方寸大乱，找到长公主商议……

    于是云寂受伤，顾云卿上京复仇，刘钺为保命挟持云寂，要挟顾云卿。

    后来，顾云卿死了，临死前在刘钺身上下了子母蛊。

    再后来，太后也死了，被顾云卿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惠妃终于没了顾忌，引开刘钺，利用顾瑶琴杀了云起。

    云起死了，刘钺毒发，生不如死，惠妃知道真相之后，彻底疯了。

    吓的半死的顾瑶琴去取云寂留下的火1器，触发机关，以至脖子以下瘫痪，全身大面积烧伤。

    刘钺被蛊毒折磨了足足一个月之后，才终于解脱。

    顾瑶琴比他活的久一点，却也不会太久。

    潜帝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世上有“云寂”这么一个人。

    云起第一次痛恨起前世的自己，如果不是他懦弱又愚蠢，一直鸵鸟似的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敢踏出一步，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母债子还，”刘钺道：“我欠你的，她欠你的，就用这条命来抵……可好？”

    云起看着刘钺，心情复杂：这个人骗了他一辈子，哄了他一辈子，害的他对顾云卿怨恨了一辈子，却也……对他好了一辈子。

    若说他在山庄时对他好，是为了讨好顾云卿，在山下时对他好，是为了蒙蔽顾云卿，那顾云卿死后呢？那他得偿所愿，当上太子之后呢？

    还有这辈子，倾尽一切的偿还呢？

    云起有些心烦意乱，胡乱挥了下手，道：“下次吧。”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下次”，刘钺也没问，低声“嗯”了一声，停下脚步，看着云起牵着马，慢慢走远。

    不管下次什么，有下次就好。

    云起没有上马，就那样慢慢走着，想着前世被他怨了十多年的顾云卿，想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想着那个人在窗外偷偷的看他，想着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死去……

    渐渐的红了眼。

    最讨厌这样的人了，自以为是在对人好，自以为付出了就了不起，却从来不问，别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云起一抬头，就看见面前多了一只捏着鸡腿的手，手指修长白皙，美玉一般。

    “不吃早饭容易得胃疾。”

    云起接过，咬了一口，嫌弃的皱了下鼻子，嘟囔道：“谁一大早吃鸡腿啊？这么油……”

    又咬一口，嗯，刚出锅，还是烫的，火候刚刚好，卤的也够味。

    顾云卿的脸色又不好看了：从小到大，老和尚就那么两招，买鸡腿、烤番薯，烤番薯、买鸡腿……哪一次不是逗的小家伙高高兴兴的，怎么到了他这儿，就不灵了呢？

    他带来的这只，怎么都比老和尚随便在路边摊买的好吃吧？

    难不成让他也去烤番薯？那玩意有什么好吃的？

    好在云起只是嘴巴嫌弃，吃的却不慢，不然顾云卿真要自暴自弃了。

    一个皱眉琢磨，一个专心啃鸡腿，等啃完鸡腿，就到了城门口了，出了城门不远，就看见许多人围在一起看热闹，里面一个男人在打老婆，边打边骂。

    “跑？你想跑哪儿去？当初不要脸的上门，哭着喊着非要嫁给老子，老子家里人不同意，你个贱人跪了这个跪那个！

    “老子好心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结果现在看老子落魄了，就想偷了老子的钱远走高飞！

    “怎么？又看上哪个相好的，和他情不自禁了？想拿着老子的钱去养汉子？”

    女人尖声道：“你要不要脸？这是我的嫁妆，不是你的钱。这么些天，你花了我多少……你不要脸，你……”

    男人“啪”的一耳光摔上去：“老子是休了你，还是跟你和离了？你的嫁妆不是老子的钱？还敢狡辩？

    “老子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还不都是因为你？把爷害的这么惨，还想跑？告诉你，爷这辈子，缠上你了，哪怕死了变成鬼，也会日日夜夜跟着你……想跑？下辈子吧！”

    男人扯着女人的头发，不顾她的挣扎尖叫，拖着大步走向城门，一面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爷的家产都送回去？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吧？”

    云起安静的看着他们从面前经过。

    若遇到的是陌生人，云起说不定会脑子一热，管管闲事，但这个叫顾瑶琴的女人……

    且不说她走到今天，都是自作作受，求仁得仁，更重要的是，这种女人，谁敢救？

    前世他对顾瑶琴有求必应，顾云卿更是用国公之位，换她善待于他，结果她的回报便是一杯毒酒，在他临死前还要恶语相向，羞辱嘲弄。

    今生他对顾瑶琴有救命之恩，可她却从未放弃过算计他。

    他便是有再多的善心，也永远不会再用在她身上。

    热闹散去，周围的人一扫而空，云起看向顾云卿，发现这个人眉宇间的阴郁终于散去，看起来比以前舒朗许多。

    顾云卿也在看云起，十多年了，他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压抑的。

    一边是将他一手养大，疼他入骨的太后，一边是既是兄长，也是挚友的潜帝。或者出卖太后，或者背叛兄长，别无选择。

    被自己唯一的孩子怨恨着，却不敢靠近，怕他成了他们的筹码，可又不甘远离，眼睁睁的看着他依赖亲近旁人，却视自己如陌路。

    如今终于结束了。

    哪怕这孩子依旧怨着、恨着也没关系，能够不带任何算计、没有丝毫顾忌的靠近，他已经心满意足。

    只是他冷漠半生，文韬武略都不弱于人，却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近讨好一个人。

    正冷着一张脸内心煎熬着，身侧传来少年平静的声音：“这次佛门大劫，师傅心里一定很难受，我准备先回寺里，陪他住一段时间……”

    顾云卿的脸又难看了三分：又是老和尚！

    又忽然愣住：他是在向他，主动汇报行踪？

    “而且京城的事了，也要告诉师傅一声，”云起上马，继续道：“等有空了，我就去莫干山看你。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鸡腿，我喜欢吃鱼……听说莫干山的鱼很好吃？”

    顾云卿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早就没了少年的身影。

    喜欢吃鱼吗？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备用鸡腿，他咬了一口，随手扔给缩在树下的乞儿：“果然不好吃。”

    向来清冷的眸子里，渐渐弥漫出笑意，口中却冷哼一声。

    不要脸的老和尚，养了小家伙十年，竟然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也好意思做人师傅？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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