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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6章 原无缘
    四时阵内, 天上旭日化作重重流火, 每隔半刻, 天地之间便会劈头盖脸地下一场火雨。

    此火为“重二”,仅比三味真火弱上一些,莫说守中境, 连玉成境碰上一丝, 都会立时烧成焦炭。

    书远找到阴眼, 连连下了七七四十九枚阵旗, 才列出了四阶冰旭阴罗阵, 靠着这阵转阳为阴, 才能在满天满地的火海之中, 得到一处可以安歇的阴凉之地。

    此地不过半寸方圆,仅容两人立足。

    可每一场火雨落下, 都会对冰旭阴罗阵造成一次冲击, 每一次冲击, 都会造成阵法的削弱。

    书远几乎将全部心力放在了维持阵法上, 可他估算了下, 仅靠着自己这副傀身, 不够将阵法撑到夏时结束。

    “在下一场火雨来时,我会留出一面, 将一部分火雨引进来,”书远道, “郑菀, 你要负责将这些引进来的火雨在十几息内消耗掉。”

    “好。”

    郑菀赤足站在黄沙上, 阵内的黄沙有些凉,可这凉意让她浑身舒坦,“你记得提前说一声。”

    书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原以为这女修又要哭哭啼啼,可在今日第一次见她哭鼻子后,便再没见她流过泪。

    反倒是一直笑盈盈的,不喊苦也不叫累。

    “你脚还疼么?”

    书远瞧着她几乎陷进黄沙里的一双玉足,确切的说,是一双血足——

    已经看不出原来玉雪可爱的样子了,一双赤足,布满了红色的血泡,有的破了,血渍糊拉的,有的还鼓着包,对比那张过分精致漂亮的脸蛋,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书远记得,在找到阴眼之前,郑菀的皂靴便被脚底下的黄沙焚穿了,后来更是化成了灰。

    可她并未要他帮忙,反而一声不吭地以元力裹着过来,便是这样,那双柔嫩的赤足也还是成了如今模样。

    书远一边想着暴殄天物,一边又觉得心中奇异,这人总每每出乎他意料。

    “疼啊。”郑菀鼓了鼓腮帮子,做了鬼脸,笑嘻嘻道,“疼死了。”

    “我这有药膏。”

    书远却腾不出手来取。

    “等过了这关罢。”郑菀看着天空,那金灿灿的大太阳像是凡间烤得酥脆酥脆的金罗酥,可惜很凶,“我可得留着这条命回家呢。”

    “来了。”

    正说着,又一道火雨铺天盖地而下,打得冰旭阴罗阵一阵阵颤抖,书远倏地对空一点:

    “放!”

    东面阵法整个嚯开一道口子,阵法不颤了,可口子内却一瞬间扑进来无数朵金灿灿的流火——

    郑菀不进则退,一脚踏出,一块冰晶从她掌心飘出,落地便涨,成为一块巨大的冰盾,冰盾挡住了空出的一道口子,也挡住了袭来的火雨。

    流火与寒冰相撞,发出一阵烤肉般的“滋滋滋”声响,无数烟气腾地飞起。

    郑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一面墙大小的冰盾消耗太大了,即使她恢复元力比一般人快,也还是跟不上消耗。

    她能感觉到储存在元窍里的冰元力在迅速消失。

    冰盾被火雨烧穿了。

    数十朵金色流火朝书远射去,书远正忙于维持阵法不匮,动弹不得,说时迟那时快,郑菀抬手便一打冰箭符射出,她魂识因着仉魂诀日日不辍的关系,堪比玉成境,指哪打哪儿,冰箭符一一与流火相撞,在半空便抵消了。

    “精彩。”

    即使书远本尊战力不凡,也不免为郑菀这一手感到惊艳。

    这等神识掌控力,可不是一个守中境修士所能拥有。

    “还行,还行。”

    郑菀苦中作乐,冰盾是二阶术法,尤其这般大的冰盾耗费太过巨大,实在不适宜长久作战,若是像刚才的冰箭符一般,直接以神识指挥冰箭,与那流火相耗……

    一阶法术对上漫天流火,若是小心些,未必不能成事。

    郑菀从来都是想做便做之人,拂袖一挥,散去冰盾,顿时,漫天流火射了进来。

    书远皱了皱眉,也不知这位先天道种脑子犯了什么轴,恐怕他这具傀身要浪费了……

    这密密麻麻如蜂窝的流火,让人根本无从闪避。

    便是以玉成境大圆满来,怕也只能得到具稍微完整些的焦尸。

    便在此时,十,二十,三十,……数百支冰箭凭空出现,以乱叶飞花之法,向点点流火冲去。

    幽蓝与赤火相撞,“噗噗噗——”化成无数蓬飞烟,四散入了空中。

    像一场盛大的凡间焰火,炫目而美丽。

    流火一扫而空。

    阵法迅速合拢了来。

    郑菀跌坐在地,忙往嘴里滴了一滴樱露,前日崔望又给了她十来瓶,樱露一落腹,方才损耗掉的元力立刻便补满了大半。

    她盘膝打坐了一会,直到将所有元力都补齐,才叹了口气,揩揩脸:

    “吓死我了。”

    书远看着她因近距离与流火接触,而被燎得灰扑扑的脸蛋,嘴角弯了弯:

    “《莫虚经》不愧是仙经要卷,未想到……”

    “半算吧。”

    郑菀也没想到,竟然会误打误撞地被自己发现莫虚经,或者说,造幻诀的另一种用法。

    造幻诀一层,晓月清,便有这乱叶飞花之术,她原来只用来指使幻术,此时挪用到冰箭术,竟然也成功了。

    若是以此类推,当她学会的术法越多,能指挥的便也越多……

    当然,这等群攻之术,也只适合于低阶的。

    “又来了。”

    休息不到片刻,下一场火雨如期而至。

    郑菀不再焦虑,反而沉下心来,将这一场场火雨当作陪练,这等声势浩大的攻势,让她的落叶飞花之术越发纯熟——

    她能感觉到,等这夏时结束,别说守中境,便是玉成境修士,她都有一战之力。

    书远作为旁观者,更能感觉到这人由生涩到纯熟的过程:要知道,这等群攻术,历来最是难练,没有顶尖的悟性,没有合适的陪练,没有身处不敌便死的绝境——

    便只能靠时间磨,有些人磨了百年,也未必有她现在的进步。

    “怎么这么看我?”

    夏时终于结束,郑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没有讲究所谓名门仪态,直喘着气。

    这等高强度的战斗,元力可以补充,精神上的疲惫却无从缓解。

    书远递来一块帕子,指指她的脸:

    “擦擦。”

    郑菀这才唤出耙镜,镜子一照,里面出现个灰扑扑的鬼脸,鬼脸上油光满面,汗渍像在脸上纵横穿梭的小溪……

    她竟是顶了这么一张脸出现在人前的。

    郑菀脸唰的红了,对着自己连施了两个涤尘诀,直到自己重现青春貌美,才有时间观察周围。

    不过短短几句话,漠漠黄沙退去,地面出现一片青草地。

    “不是该秋时?”

    “这是四时乱阵,属杀阵,难怪……”

    “如果是正常的四时阵,刚才度过夏时流火,这流火火种便该成为我等过关之礼,可礼物没出现……”

    “四时阵虽凶险,但不会致命,而四时乱阵,倒转阴阳,即使过了四时,我们也未必能够破阵而出。”书远面色凝重,“怕是……你我今日,都要交代在此处了。”

    “不,不可能。”

    郑菀想到那只瑞麒麟,即使无缘,也不必摁着她这等人一直打吧?

    “恕我冒昧问上一句,坊间传闻,郑真人是断命之人,是真是假?”

    “真。”

    “这便是了,断命之人,天机本断,阴阳倒转,混沌难分,进入先天阵法,极易引起紊乱,到这时,只能听天由命了。”

    书远说着听天由命,面上却丝毫不惧,眸中竟透出些微兴奋。

    郑菀已是呆了。

    无缘,竟是这个无缘?

    无缘天机。

    “妄揣天机,孽!”

    她捧住头,只觉得头又开始钝钝地发疼,她想起那一日,金砖一个个往她魂识跳。

    “崔望。”

    她在心里念了一声,唯有在这天命之人旁边,她才能感到一丝安稳。

    而崔望,则在徒手攀悬崖。

    他未穿外袍,只着中衣,左肩坐着只瑟瑟发抖的雪玉兔。雪玉兔前爪乖乖捧了只果子,两只后爪牢牢地钉在他的肩膀。

    双手被崖壁磨出了淋漓的鲜血,深可见骨,一前一后地往下挪。

    而右脚腕,却系着一条长形布带,布带一晃一晃,下面挂了个白色布兜,这布兜里,还装了个人。

    千霜真君将自己的残腿往里缩了缩,护住头,好让自己不被撞到。

    千霜想,她错了。

    原以为能在十二主城担任大司卿的离微真君,纵使修的是无情道,也当是怜贫惜弱之人。

    怜贫也许有,但惜弱却是差了一筹。

    她该庆幸的是,两人穿的,都是法袍,不存在凡布那等因超重而撕裂的情况——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像五爪刨地的小猪一样被吊下去。

    想起之前,离微真君连连提醒她:

    “请真君将腰带系得更紧一些。”

    更紧一些为何呢?

    便是将这腰带系在上方那布条,免得松了开来,徒劳伤了一条人命。

    千霜只觉得,她太白门宗掌之女的自尊,以及本身身为女子的自尊一齐遭到了践踏,颜面无存。

    “真君缘何要如此麻烦?当真不怕得罪太白门?”

    千霜犹记得,在当时她被置入这白色法袍做的猪兜里,气急败坏问出的一句话,那时,离微真君的面色有些奇异。

    不那么冷,好似想起了某些趣事,她听他道:

    “相信太白门门主,不会为了区区一件小事,便与我归墟门为难。”

    千霜哀怜地想,即使他这般不假辞色,可他肯带着她,偷来两人这一小段独处,她……竟也是乐意的。

    那些捧着她的人,她不欢喜,却要来欢喜这样一个冷心冷面之人。

    突然,上面攀爬的动静停了。

    千霜捂住被撞得脑袋,往上看了一眼,魂识过处,却见头顶那人突然一手捂着心口,喊了声:

    “菀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