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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4章 美人殿(三)
    饴糖在崔望记忆中, 是极其陌生的东西。

    他唯一尝过的甜食, 除了金丝馕饼,便只有六岁灯市上阿娘为他买来的糖葫芦。

    那糖葫芦酸得人倒牙, 却已是记忆中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美味, 以至于在这之后, 他再未吃过同样好吃的糖葫芦。

    那时,他吃的最多的, 是一种玉米糊糊。

    玉米糊糊不需费力嚼, 对老人牙口极好, 他自有记忆起便跟着阿翁生活,自然也跟着阿翁一块吃东西。

    还有一种芋饼, 黏糊糊的,味道也很是寡淡。

    是以,郑菀说他像讨饴糖吃的小儿,崔望是不认的。

    他从未吃过饴糖,怎会讨要。

    何况,郑菀也不是饴糖。

    她是浑身长满了刺的赤焰曼罗, 长在高岭,生于雪渊,美则美矣, 却十分难缠。

    溺情道君领着身后这心思各异的三人往花园外走。

    美人殿分主殿, 与东西侧殿, 一路行来, 亭台楼阁皆以白玉砌之, 陈设古雅,花草错落,不愧为传说中的玉堂仙阙。

    只可惜,如今的玉堂仙阙却被重重的黑雾包裹,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全靠夜明珠柔和的光照明。

    郑菀走到主殿时,发现其他人早到了。他们都杵在殿门口,眼巴巴地朝外看,见他们四人来,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道君,你们可来了!”

    书晋头一个从人群奔出来,径直冲向郑菀:

    “美人儿,没见着你,我心可慌了!”

    崔望抬袖阻了他,书晋眨了眨眼:

    “道君,你——”

    “此处有些挤。”

    崔望面无表情地道。

    不待书晋回答,他便面向众人:

    “玉成境留下,其余黑铁令士与本君去殿外一探虚实。”

    书晋:

    “……”

    “你、你——”书晋指着崔望指了一会,蓦地放下手,“罢了。”

    放下手时,他顺便将腰间玉佩摘了。

    众人这才发觉,这个浩然宗出名的纨绔,身上元息蓦地厚重了许多,修为蹭蹭蹭往上涨,竟是……知微境中期?

    再看向书晋手中玉佩的眼神,便炽热了起来:即使只能遮掩知微境修为,可这等能瞒过无涯榜的法宝,其珍贵性可想而知。

    依照书御道君对自家儿子的宝贝程度,弄来这么个法宝也不算稀奇。

    书晋将玉佩往储物袋一撇,倨傲地抬起下巴:

    “如何?本君现下也能去了。”

    崔望不理会他的挑衅,径直转过身,斑斓的长袍拂过游廊上的栏杆,路过郑菀时脚步顿了顿,道:

    “走罢。”

    一行黑铁令士又呼啦啦,沿着主殿游廊往外走。

    郑菀亦跟着人群往外,使起冰隐术来,不一会儿便到达了美人殿的正门。

    正门高而阔,八扇白玉制成的大门一字排开,溺情道君站定,指尖轻轻一点,正中两扇大门便开了。

    浓浓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张牙舞爪地往美人殿的防护罩撞,防护罩与黑雾接触之地,不断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突然想吃烤肉了。”

    书晋笑嘻嘻地道。

    崔望朝溺情顿首:

    “请道君将防护罩打开一道口子。”

    溺情道君依言将防护罩打开了一道口子。

    又一道白光剑气,去势如流星,“砰”地落到这迷雾之上——

    美人殿下的土地晃了晃。

    浓雾被劈开了一条道。

    门内众人心下正欢,可被剑劈开的迷雾又迅速地涌了来,甚至新涌来的迷雾,比之前的显得更瓷实。

    崔望收回鸿羽流光剑,剑柄的雪色剑穗被风吹得晃了晃。

    “元力果然被吸收了。”

    他道,“强硬破除肯定不成。”

    “黑铁令士原地待命,本君去去就回。”

    崔望说去去就回,果然是去去就回,不到十息,便从浓雾回来了。

    那张素来无甚表情的脸看不出端倪,溺情忍不住问:

    “可有看出,这黑雾是什么来头?”

    崔望指尖弹出一块菱形石头,那石头呈翠玉状,只是石上纹理像密密麻麻的鱼鳞片。

    郑菀认得出来,这是拍卖行里叫价叫到十块上阶元石一颗的留影石,而且这留影石用上一次便会报废。

    看着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的留影石,郑菀心内不禁酸成了汪洋大海。

    很快,留影石轻轻的一声“啵”——

    碎了。

    半空中忽腾起无边无际的黑雾,而在黑雾中,涌动着无数……

    郑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所见,她不知道能不能归类为人。

    衣裳还是好好地穿着,可那些脸却深深地凹下去,皮包骨,骷髅一般,而深凹的眼窝处,眼珠子猩红,双手还伸到前方并排,双足一蹦一蹦一蹦,但凡路边出现一只活物,便疯狂地扑上去啃咬。

    迷雾里,似乎全是这样的人。

    郑菀突然想起凡间志怪册子里记载的怪物,怪物名“僵”,为人死后怨气所冲,重新活过来,只是已无神智,噬食活人血肉。

    这般看来,倒是极像。

    “陌澜城如今已是一座空城。”

    崔望拂袖,一个全身都被元力绳捆得严严实实的“僵”被他以袖里乾坤之术丢了出来。

    这“僵”一落地,便兴奋地想要扑来,奈何被绳子捆了只能在原地蹦跳。

    它喉咙发出“嗬嗬嗬”的声响,眼珠猩红,瞳孔缩小成线,看到这么多活物,似乎让它十分兴奋。

    “这是……”

    有人问。

    溺情脸色凝重了下来:

    “僵。”

    “传说中阴傀宗爱用死人尸体练阴傀,莫非这便是……”

    “不是。”崔望摇头,“阴傀宗所炼之尸,与常人无异,此物不像。”

    便在这时,之前说城中尸身腐烂之味甚浓的驭兽门勠力突然惊呼了一声:

    “容时师兄?!”

    勠力之前没认出来,直到看到这“僵”手腕间一截鲜红的红珠线。

    这只僵全身都灰扑扑脏兮兮的,唯独手腕上的红珠线却亮丽如新。

    容时师兄平时甚是爱惜这红珠线,他曾说过,此物是他心爱之人亲手串的,再过个几年,便要向那人求亲。

    “上一批进来探路的黑铁令士,已经悉数不在。”

    崔望将元力绳交给勠力,“如何处置,你自行决定。”

    他说起这些时,神情一如往常,看起来也并不为这些牺牲的黑铁令士伤心。

    勠力接过绳子,垂下头去:

    “是。”

    此时,大殿门前,只余这“僵”喉咙间的怪声,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同为黑铁令士,道途茫茫,谁都可能有埋骨荒野的可能,他们早便接受了,可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个神智不清的怪物。

    郑菀看向浓雾,这浓雾里,也不知藏了多少这样的怪物。

    “凡人化僵,为走僵,攻击力不大,只需避开他们笨拙的扑咬便可;可一旦修士化僵,便极难对付。入元境和守中境修士所化的,是跑僵,跑跳更快一些。但再往上,这些僵便会一部分修士生前的术法。玉成境为飞僵,不论走僵、跑僵,还是飞僵,这些僵们除了攻击力高低,并不具备神智,称‘莽’。”

    溺情道君叹了口气,“可无妄境所化之僵,便具备了一定神智,为‘知僵’;玉成境,为‘慧僵’,而在往上……记载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倘使这迷雾中有妙法境所化之僵,我等要么困死在这殿内,要么,便是战死在这殿外。”

    “道君与我等大司卿不也是妙法境?竟打他不过?”

    “修士到底是血肉之躯,时间久了总会累的,哪里能与这些不死不休的怪物相比?”

    溺情道君天经地义道。

    “道君可知,这些僵如何来的?”

    “曾有载言,僵为天罚。”

    溺情道君道,“我等中间,必定有人罪孽滔天,上苍欲罚之。”

    这话说的郑菀一阵心惊肉跳。

    要论这里边,谁得罪老天爷最狠,大约是她了。

    “道君莫要再逗他们了。”

    崔望突然道,“玄苍史空无纪年时,便曾出现过此物,席卷了一整个浮屠国,浮屠上下,无一活口。史上记载时,说到缘由未明。”

    “不过本君料想,此僵出现,必定与这迷雾有关,它可消耗元力,元力消耗完,被迷雾侵染,便神智全失。”

    “那师兄可还有救?”

    “魂灯已毁。”

    无力回天。

    勠力看着师兄那一截红珠线,“道君若有事,尽可吩咐我,我……必是要除去这迷雾的。”

    谁都看得出来,若任这迷雾继续吸收元力扩散,恐怕要重蹈当年浮屠国悲剧。

    “明玉真君,且算一卦。”

    崔望道。

    明玉走出了人群,她望着沉沉黑雾,捏诀起卦,卦象才刚摆,已面如金纸,“噗”一声吐了口血。

    “不成,有断命之人在,我……算不出。”

    郑菀只感觉,在这一刹那,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到了她身上。

    “你们瞧什么,瞧什么?明明她本事不济,怎怪到美人儿身上来了?”

    书晋跳了出来。

    郑菀发觉,这书晋还是极有眼色的。

    崔望看着明玉,直看得明玉一阵脸红心跳,一忽儿又心惊胆战,心想她不过是实话实说,有断命之人参与的命盘,她很难算出,毕竟郑菀如今已是知微境——

    可离微这般看着自己,倒像在怪她一般。

    好没道理。

    明玉心里才委屈上,崔望便已经移开视线:

    “今日天色不早,先在殿内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日再作计较。”

    “至于断命之人,便与本君在一处,诸位且安心。”

    郑菀张了张口,将下意识冒到舌尖的拒绝吞了回去。

    此地凶险,跟在天命之人身边,才最安全。

    而她郑菀,确确实实是个自私透顶的坏胚子。

    半点没得洗。

    明明不愿与人在一块,却还堂而皇之地躲到这人为她张开的臂膀下。

    崔望抬手便将她摄到身旁,两人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溺情道君。

    一行人又回了主殿,只是这回的精气神,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般,蔫乎乎的。

    “你们随便挑着住,”溺情道君闭上眼,一副尔等皆歪瓜裂枣我欲眼不见为净之样,“唯独有一处,不许进。”

    他指着正殿后方一个灰扑扑的黑盒子房,“那儿。”

    修士之间自然会有些不愿人知的秘密,溺情道君今日这般通情达理,已经让众人诧异,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再问。

    而李司意却对传说中挂满美人画的洛室极感兴趣,他摇了摇扇子:

    “道君,可愿意让我等观一观洛室,开一开眼界?”

    溺情道君平生最是自得于美人图,一听便吹起了胡子:

    “不成。”

    郑菀看着李司意与溺情道君你来我往互相扯皮,心想外间之事一时也解决不来,不若去看看传说中的美人,自己与她们究竟有多大差距。

    ……这大约是美人的一点儿莫可名状的自尊作祟。

    崔望站过来:

    “想去看?”

    郑菀点头,她确实想。

    入了美人殿,却未见到美人图,便像到了玄苍界不想办法修炼一样。

    “啊,紫岫小徒儿想去看?早说便是,”溺情道君听了这一耳朵,“我这美人殿,无有一处,是不对美人儿敞开的。”

    崔望撇开了头,将那一句“本君帮你,我们和好”咽了回去。

    洛室未在正殿,而在东偏殿。

    整个东偏殿,只有一个房间,便是这挂满了无数美人图的洛室。

    最终,是郑菀、崔望、书晋、李司意、千霜,靠着一张脸得了溺情道君首肯,进入这洛室赏画。

    四面水晶壁铺开,每一面墙,都挂上了等身美人图,乍一眼看去,桃夭柳媚,菊清梅傲,风情万种,各有不同。

    “三清道祖保佑!”

    李司意双眼发亮,激动得语无伦次,“当真、当真……震撼。”

    郑菀走上前去,一幅幅看了过去。

    溺情道君擅画美人儿,他不仅完全捕捉到了美人们的神韵,还将其通过细腻的笔触将这等神韵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他笔下的美人,不仅美,还活。

    郑菀看着画上美人儿那双黑黢黢的眼珠子,只觉得那双眼似也在瞧着自己。

    “咦,这张……”郑菀在南墙前停了下来,“溺情道君,此画不是出自你手罢?”

    溺情道君画美人都是以工笔,笔触细腻,看着他的画,便像对着美人本人,栩栩如生。

    可这幅画,用的却是写意手法,一气呵成,神韵在这一笔一触里,美人的脸如隔着云端,让你隐约明白,又隐约不明白。

    溺情道君看向墙面的表情透出一丝怅惘:

    “确实不是本君,作画之人,是本君的一位前辈,可惜他已驾鹤西去多时。”

    郑菀狐疑地看着那张图上的美人,寥寥几笔,神韵已出,这神韵……她仿佛在哪儿见过。

    烬婆婆突然道:

    “你问他,作画之人,额心可有一粒米粒大的疤。”

    郑菀发觉,烬婆婆的声音在抖。